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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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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 章

梅紅剛出事那會,都怕她想不開,連梅紅自己都怕。

最早她媽還在床邊守著,白天黑夜都不走,晚上就給墊子鋪開睡上面,醫院有出租的床位,十塊錢一晚上,她媽舍不得。

她媽說,你可別做傻事,我指望著你養我。

梅紅笑笑,說成。

後來覆健疼得受不了,梅紅也想過死,她媽拿了個人家不要的作業本給她,說你畫正字,等什麽時候畫夠一百個,咱就回家。

梅紅就一點點地熬。

她跟別人說,當時晚上別人都睡覺了,我用麻繩綁著自己的腿,半靠在床上,用力拽繩子,我兩條腿就跟騎自行車似的蹬起來了,全靠這樣,肌肉才沒萎縮,老遭罪了,那繩都有碗口粗。

別人問,你傷的不是腰嗎?

又問,哪兒的麻繩能有碗口粗?

梅紅答不上來,但她的確奇跡般地恢覆了,一百個正字沒寫完,她就把作業本換了,每月揣一個硬牛皮的本子去省城,找領導,找教練,也找當時的隊友,如果聽到句有價值的信息,就往自個兒本上記,她八歲上武校,寫字的功夫不怎麽滴,亂七八糟的,竟也被她積攢了大半本。

梅紅是在受傷的第二年,開始懷疑周秀蘭的。

她盯著那幾個字,看了會,又往後翻。

“2001.9.6,晴。”

“我懷疑是周秀蘭害了我。”

“理由如下:省隊能參加比賽的只有一個名額,我比她強,周秀蘭可能嫉妒(劃掉),她父母都是體育老師,條件好,如果拿獎能進局裏上班。”

“出事是晚上十點半左右,現場除了掃地的阿姨,還有兩個練羽毛球的,等待醫生的時候,我聽見了周秀蘭的聲音。”

“她是拳擊隊第一個到現場的人,可能在觀察我。”

梅紅的受傷被定性為一起意外事件,最開始,梅紅只是想討要個說法,證明她沒有錯,她甚至沒有去碰器械,只是坐在旁邊擦汗,人在劇烈運動後腎上腺素增加,她頸窩被汗水染得一片明亮,心情愉悅,弓著身子拍打自己的小腿肚,想要放松一下肌肉。

被砸到後,不疼,就是懵。

梅紅甚至還在冷靜地指揮:“阿姨,您別動我,否則就是二次傷害,給教練打電話,我怕內臟破裂。”

她的臉貼在地上,渾身動不了,體育館不大,他們和羽毛球隊共用場地,能聞到發酵的汗水味兒,能聽見運動鞋的橡膠底和地板摩擦的音,尖細的女聲遠遠傳來,說梅紅,梅紅你怎麽了。

接下來的一切,像按了加速鍵。

梅紅第一次覺得不對勁,是教練告訴她,監控錄像已經覆蓋了,看不了。

梅紅還想問什麽,她媽已經和教練吵起來了,聲音大得要命,說我好好一孩子送過去……她耳朵眼裏轟隆隆的,一顆心被麻繩吊起來似的,上武校前她媽給她絞頭發,絞完頭發後親自給她洗了澡,說閨女,我再給你掏個耳朵吧,沒有挖耳勺,她媽從頭上取下個一字夾,黑色的,用彎曲有空隙的弧度給她掏,那是種很奇異的體驗,梅紅感覺耳朵裏有顆大石頭在滾來滾去,像打雷,她媽問疼不疼,她說不疼,結果剛說完就“叮”地一下,她媽看了眼夾子,說壞了,弄流血了。

仿佛那顆大石頭搖搖欲墜,終於砸到她的腰上。

等梅紅站起來,有了時間和精力回到省隊,已經是第二年的秋天,她去敲領導的門,門開了,領導從電腦後面露出倆眼睛,說小梅過來了。

梅紅給兩提奶放下,笑得很殷勤,說想看當時的監控。

“不成,這東西倆星期一覆蓋。”

梅紅說:“我當時給教練發過信息,讓他保存,他說都交給單位了。”

領導搖頭:“早沒了。”

梅紅說:“我知道,監控看不了的話,我想再去做個實驗,看看杠鈴怎麽能自己掉下來呢,我想不明白,不瞞您說,來之前我去了個健身房,我試了下,這完全是不可能……”

領導說:“小梅啊,首先祝賀你能恢覆健康,但是人不能鉆牛角尖,當時你在隊裏的時候,我就非常看好你,覺得這個運動員有股勁,敢拼,敢闖,但是你太倔了,你說說你,進來第一個月就跟人打架,還是你們教練說好話,才給你保住的,我說的對吧?”

梅紅說:“您說的對,但我就想弄明白,當初是怎麽一回事。”

領導說:“這樣吧,你們教練還在後面場地呢,要不你去讓他做個評估,看看你還能不能回來,說不定可以繼續訓練。”

梅紅感覺頭有點暈:“領導,我已經退役了。”

領導說:“那你既然退役了,就應該積極主動地開始新生活,你看咱們馬上要加入世貿組織了,這就是機會,條條大路通羅馬,有些人甚至主動下崗,叫什麽,下海撈金,我認為年輕人的眼界應該開闊一點,轉變思路,不妨把這次意外,當做個美麗的機會。”

領導又說:“這叫百尺竿頭更進一步。”

梅紅往前走了兩步:“我明白監控看不了,那會我在醫院躺著,沒人給我做主,現在我就想知道能不能再去看一眼器械,我就試一下,媽的保安憑什麽不讓我進?”

領導的眼睛豎起來了:“小同志怎麽說話呢?”

“體育館不讓我進,讓我來找領導簽字,”梅紅有些激動,“監控你們不保存,現場不保護,就定性是意外了對吧,那我看看那杠鈴總行吧,為什麽不讓去,我操你大爺。”

她還保持著打拳擊的習慣,即使站著,也是兩腳與肩同寬,左腳再往前邁出一步,肘部微微彎曲,像頭餓急眼的豹子。

領導從桌子後面出來:“你怎麽罵人呢,胡攪蠻纏!”

梅紅說:“我操你全家。”

領導擡高音量:“保安,保安呢?誰讓她進來的!”

梅紅左手拽著領導的領子,右手“啪啪”就是兩耳光,她打得不過癮,因為沒有出拳,可要是拳頭真的砸到那張臉上,最起碼是個鼻梁骨折,梅紅咬咬牙,使勁一推,領導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,她扭頭往外走,出門看見有聽見動靜的工作人員往這趕,於是又拐回去,給拿兩箱奶重新提上,走了。

回去後,梅紅就在筆記本上,寫下了這幾句話。

可她心裏也知道,僅僅這些,不夠,只是猜測。

那個秋天,梅紅托人找了份工作,去省城的百貨公司站櫃臺,沒兩天走人,去了家私立幼兒園當幼師,都以為梅紅受不了給小孩擦鼻涕,她脾氣爆,看著兇,也怕小孩怵她,結果梅紅挺喜歡在幼兒園上班的,小孩也喜歡她,因為梅老師有勁兒,一條胳膊能抱起來三個小娃娃。

梅紅吵他們,說別往我腰上爬!

小孩都笑,一點也不怕她。

這份工作,梅紅幹到了2002年6月1號,那天是兒童節,一大早就給班裏小孩描眉化眼睛,梅紅做不來這種精細活,就負責塗腮紅,塗完笑得肚子疼,說全是大馬猴。

那天表演原計劃是九點鐘開始,溫度已經很高了,梅紅和同事站在隊尾咬耳朵,說太陽馬上就過來,可快點吧,小孩都快受不了了。

一個個臉上擦著粉,腦袋上綁著大花朵,蔫得腦袋都擡不起來,梅紅給一個小孩餵了水,看了眼時間,已經快九點半了。

校長講得唾沫橫飛,梅紅一看不是個事,繞過去問了句,能不能讓小孩站陰涼地,園長說不行,園長拉著她的袖子,說這可是教育集團的大董事,你可別給我出幺蛾子。

梅紅說成,那我也懂點事。

結果校長講完,又開始有學生代表發言,梅紅就奇了怪,那飯都吃不明白的小家夥,能發個什麽言,嘴唇倒是塗得很紅,張嘴就是啊,我親愛的幼兒園。

等全部發完言,太陽已經很烈了,梅紅舉手說,老師,我能不能提個小意見。

校長說,你講。

梅紅說,外面太熱,孩子們受不了,去禮堂裏表演吧。

校長說,你這個小老師很有想法,我覺得可以,這樣吧,咱們現在外面拍個合照,然後去室內,皆大歡喜。

兒童節過完,梅紅就不幹了。

園長還想留她,說為什麽,那天校長也沒怪你,是挺熱的,我想想也有點後怕。

梅紅說,這是我個人的問題,實在不好意思。

辭別了幼兒園,梅紅先回家看了趟她媽,她媽最近在給人當月嫂,說這是個新興行業,挺掙錢的,就是辛苦了點,能出來一次不容易,她倆當時在飯店坐著,梅紅伸手攔住服務員,說再來一份溜肝尖,我媽不容易。

她也沒跟她媽說自己在幹什麽,可能她媽問了,反正梅紅不說,她當天晚上回去,整理了行李背著,第二天坐大巴到了省城。

2002年夏天,梅紅成了一名傳菜員。

她工作的是家湘菜館,離省體育館,也就是梅紅受傷的地方不過兩條街。

梅紅在這裏工作了三年,直到拳擊隊搬離體育館,去了全新的訓練中心,湘菜館的生意倒是蒸蒸日上,梅紅被提拔為大堂經理,也就是同一年,她的母親梅小栓去世。

冬天,梅紅辭了工作回到自己老家。

她老家離省城不遠,坐大巴車也就一個半小時的距離,去客運總站坐車,早上六點就開始發車,二十分鐘一次,梅紅喜歡在八點左右的時候過去,和衣靠在窗上,正好瞇個回籠覺。

老家的工作不太好找,梅紅做過一段時間推銷,給人打電話賣保健品,她普通話說的不好,性子又倔,少不得跟客戶吵起來,沒多長時間,梅紅就走了。

2006年春天,她在芳芳澡堂找到了工作,成為一名搓澡工。

做六休一,底薪一千三,搓澡有提成,如果客人要搓浴鹽或者打奶,那錢都歸梅紅。

老板好說話,有時候她來得晚或者早走,交代一聲就行,澡堂子是老板家自己開的,生意一般,丈夫和公公在後面燒煤爐,婆婆在前頭大廳給帶孩子,所以梅紅要是有事,裏面的人吆喝下,老板把孩子接過,婆婆把外套一脫,就進去給人搓澡。

當然,梅紅也不太有事。

她的生活軌跡很規律。

每月初,連著工作十二天,中旬的時候就能攢下兩天的假,坐大巴車去往省城,她雖然奇跡般能行走,恢覆得和正常人別無二致,但腰有時候還是會疼,並且特邪門,低頭給人搓澡的時候就胳膊酸,再怎麽彎腰都沒感覺,可一旦重新坐在體育館,她的腰椎就隱隱作痛,當年的領導調走了,保安也不再攔她,梅紅坐在角落的凳子上,看對面的運動員訓練,現在的年輕人比他們那會張揚,打之前給自己鼓勁,都會叫兩嗓子,有的還弄了紋身,挺好看。

曾經的小師妹給她打招呼,說你來了。

小師妹挨著她坐了,過了會兒,說姐,你還在堅持啊。

梅紅沒聽見,她正專註地看擂臺,眼睛亮晶晶的。

無論是在省城還是回老家,無論過去了幾年,無論有多少困難。

她從來沒想過放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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